寻找X城地区

不可否认，居住在绥芬河市花园路南头的董先生是个固执的人，很固执。自从1997年开始他就有了一种奇怪的爱好，搜集关于乌里河流域北七屯地区的史料，以及有关其人文风情的书籍。董先生是怎样知道乌里河流域北七屯地区的，没有人知道。但大家都知道时年二十一岁的董先生是位爱国者。1997年的香港和1999年澳门同样令他兴奋不已，为此他两次购买大量烟花在家门口燃放，以至于崩死了条吠吠直叫的狗。说实话，那条狗的死一点儿也怪不到董先生。1997年7月1日的傍晚，大约七时四十分左右，那条狗先是在爆竹声中惊惶失措，嗷嗷叫着躲在人的后面，然后大着胆子凑上前，最终死死咬住那枚已点燃的二踢脚，发疯似地跑向花园路。随着两声响声，它的嘴就被炸的血淋淋的，几天之后因不能进食而饿死。狗的主人，那位去过日本和俄罗斯的家伙赤着膊，大嚷大叫，一定要向董先生讨个说法。无奈，董先生的父母不得不赔了一千块钱，同时他突然开口询问那家伙知不知道北七屯，这令那家伙诧异不已，也使得街坊从此认定他脑子有病。

有些街坊四邻老早以前就认识董先生，那时他还是个孩子，总喜欢跟在成年人后来颠来跑去，也喜欢偷听话儿，尤其喜欢听那些关于历史的老话儿，例如许多人都说北山之北，四门炮再往里，有一座日本人留下的山洞，里面藏着宝，只是来了一拨又一拨的探险者都不曾发现洞口，包括一支国家地质勘探队，也包括由老崔头当向导的地方地质勘探队。据说，老崔头是被日本人抓去修山洞的唯一幸存者，如果他吃了日本人给的豆包也会死去，但坐在火车上的他多了心眼儿，将豆包藏了起来。当然，他这样做也许是想把豆包留下，等日本人放了他，回家给孩子吃，毕竟这是白面伙食，那个时候不允许中国人吃，否则就是经济犯，会锒铛入狱，会面临残酷的处罚，甚至是死亡。没几分钟，他就看到其他人口吐白沫儿，倒在车厢里，手脚抽搐，不一会儿就不会动弹了。他看到站在车帮的那个日本人朝车厢瞧过来，也赶紧倒在他们的身体上，闭上眼睛。过了半天，他才睁开眼睛，瞅准机会，趁着日本兵不注意，跳下了车，那列满载中国劳工的列车嘎哒嘎哒地慢慢驶离他的视线。自然，董先生不曾碰上老崔头，否则他必须要提早出生十几年，或者老崔头必须晚死十几年。即便如此，出生于1977年的老董先生还是在他二十岁那年参加过高考后，试图寻找到老崔头的后人，从而走进宽沟那个小村子，打听东又打听西，甚至还在那一整个夏季骑着摩托，扛着铁锹在北山之北乱窜，挖回来六七枚令人胆颤心惊的、锈迹斑斑的炮弹壳，以及七八张女人黑白艳照。

有人说，恰恰是在那个寻宝的夏天，董先生第一次知道北七屯地区和乌里河流域，知道那个众多条约不曾判定归属的法外之地，从而开始着迷，先是办了护照，准备了行囊，说是要亲自见识下那里打风土人情。但他没办下来签证，原因是那位坐在沈阳大使馆里的俄罗斯人用口流利的中文告诉他，那个地方根本就不存在。他垂头丧气地踅返回绥芬河，过了好久才弄明白到俄罗斯去，签证是最麻烦的，如果只到一座城市还好，办个落地签就可以，但活动的区域只能在那座城市，万一一个不小心走出去，就会被警察抓住，然后毫不客气地送进芭蓠子【注1】，再然后就是被课以罚款，遣送出境。董先生也曾想过偷渡到俄罗斯那边，但看过那次边防派出所的宣传，说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些人，那些偷渡者，有些是故意的，有些是由于打猎或采撷山野菜无意的，却都被俄罗斯人关在1.2m×1.2m×1.2m的小笼子里，倍受折磨，交过不菲的罚金释放回来，无一例外都染上疾病或成为残疾，不敢也不可能再越雷池。在这里顺便说一句，董先生虽然有意探索X城地区的历史与人文，却是位不折不扣的胆小鬼，从小就是，即便再怎样，他也绝不会拿生命冒险。

董先生没能考上大学，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后来人们猜测，如果他当初万一考取了大学，准会想方设法进入历史系，假以时日，定会成为满腹渊博的X城地区历史专家，能够滔滔不绝地讲述X城地区的历史与人物，从而跻身于所谓的菁英阶层。唉，或者也可以这样讲，董先生之所以没考上大学，就是因为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热衷于搜集X城地区，以至于耽误了学业，这正印证了那句千年老话：成了萧何，败也萧何。其实，即便如此，他还是有机会做个自费生，但他没有。董先生骗父母说，要去那所赫赫有名的黑龙江大学绥芬河分校进修，但他拿着学费，每天都泡在图书馆里，每天都要翻阅十几册书籍，从拉美文明史，一路读到东亚史，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到X城地区的地图或者类似的资料。董先生最先搜集到的一份资料就是那册纸张泛黄的《X城地区工商法（1978.8.7）》，然后是1918年7月6日的《北七屯晨报》（第四版有则不足五十字的‘叶清玉先生讣告’），接着是殷废名的《追索者札记》和一枚不知年月的陈旧泛黄的矛牌啤酒商标。也就在他得到《追索者札记》和矛牌啤酒商标的次日，他的父母才意外得知他并没读什么大学，于是一场家庭风暴迅速将他吞没，他搜集到的关于X城的资料被毁于一旦，要么被暴怒的父母撕得粉碎，再无法恢复，要么被付之一炬，成为灰烬，这让他心如刀割，接连抑郁了几天才勉强恢复过来。虽然如此，那七八张从北山之北拾到了女人黑白艳照却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若干年后他才知道那是日本帝国军人拍摄的慰安妇裸照，具有一定的历史价值，也是难得的历史证据。之后，董先生成为一名游走于生死边缘的木材检尺员，每天拿着尺子，嗅着俄罗斯木材的香气，站在火车皮上，仰望着高大的龙门吊，和那群满嘴脏话的男人女人——装卸工戓其他检尺员们厮混在一起，吸烟，饮酒，唱K，或者吹牛皮，只是他一直都不曾忘记自己的使命，并把“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当作座右铭。在董先生的内心深处，始终认为探索X城地区的历史与人文，寻找关于X城地区的蛛丝马迹，是一项天然与必然的任务，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使命。

不过，从万千种浩如烟海的书籍中寻找关于X城地区的资料，未免有些大海捞针，更何况那片土地正逐渐消逝于异域的地平线。或者，与其说X城地区正逐渐消逝，不如说它已经悄然湮灭于众多的历史文献之中，慢慢成为被遗忘的记忆。无论正崛起的中国，还是已衰退的俄罗斯都对该地区三缄其口，以至于没人知道X城地区的存在，更没人知道北七屯地区在哪里。执著的董先生数十年如一日地搜集着关于X城地区的一切资料，却始终只能是纸上谈兵，或者说连纸上谈兵都算不上，他梦寐以求得到一张X城地区的地图，却一直不能如愿，没有哪个地方拥有这样一张地图，所以他也就不知道X城地区的经纬度。

“如果有谁能够给我一张X城地区或者北七屯地区的地图，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一次酒醉后，董先生这样说道。

但没人能够给他，原因很简单，一是压根儿就没人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二是他能做什么，一没有钱，二没有才，三又不是窈窕淑女，只不过是个男性检尺员而已，整天站在火车车皮上，头上悬着龙门吊吊起的成捆的木材，一不小心就会处于死亡边缘。据说，他的一位同行，一位孕妇就被一捆突然从半空掉下的木材砸死，一尸两命，腹中胎儿才四个多月。怕死的董先生虽然不满意这份工作，一度也从生死边缘擦肩而过，他的左脚脚趾就被根原木砸伤，至今走路还一拐一瘸，但他没办法，毕竟一个成年人需要份工作以养活自己，哪怕这份工作的收入不固定，也没有什么社保医保，只有计件工资，如果某天生病了，身体不舒服，赖在家里，就没有收入。当然，这份工作唯一的好使就是没有束缚，如果哪天想休息，无需向领导请假，因为自己就是领导。大概正是这个缘故，董先生才有充裕的时间来追寻他的梦，追寻X城地区的真相，将他的那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房间弄得乱七八糟。书籍、杂志和各种各样的地图占据了大半间屋子，还弄来把锁，锁住房门，不让他的父母进出。是的，是真相。当初仅仅想要搜集X城地区的资料，了解它的史实与现状，后来成为一种爱好，现在则是执著或偏执的热爱。正如董先生的老父亲讲的那样，这种热爱毁了他，也侵蚀掉一个家庭原本拥有的快乐和幸福，从1998年他开始工作，直到2008年北京奥运会，他从二十一岁成长为三十一岁，却依旧没有女朋友，更不曾成家，这必然让他的父母忧心忡忡。

2009年春节刚过，董先生终于如愿以偿，进入一家公司，办了护照和签证，到俄罗斯比罗比詹做检尺员，但遗憾的是，一句俄语都不会说的董先生在那座小城呆了十个月，每天行走在那间狭小的宿舍和货场之间，压根儿就没敢到别的地方去，他只知道这座城市原本属于中国，被一纸《瑷珲条约》强行割占，从此成为异域；他的房东，那位据说是达斡尔族的老太太是1858年穆拉维约夫枪口下的幸存者的后裔，谈起遥远的往昔，她还心有余悸，觉得能在一群刽子手周围活下来，简直就是个奇迹，至于江东六十四屯的那些先民们就没那么幸运。尽管如此，房东老太太还是从没听说过X城地区的存在，更甭说是萧镇和文昌镇，抑或在董先生心目中赫赫有名的舍利塔、喇嘛庙、阿金码头和普宁湖。不过，这样一来，董先生就对那片神秘区域更感兴趣，因为他固执地认为，他所醉心的乌里河流域X城地区肯定被有意或无意地掩盖，也从未被任何一纸条约规定归属——无论是《瑷珲条约》，还是《北京条约》或者更早之前的《恰克图条约》以及《尼布楚条约》，在他的想象里，它应该和比罗比詹相距不远，或者有着类似的漂泊命运，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它们应该同属于黑龙江流域，就像殷废名所述，“这是一片广袤的、被祖国遗忘和丢弃的荒蛮领地，是被异族人视为流淌着奶与蜜的膏腴之地，一条美丽的河从它的胸膛蜿蜒而过，短暂的夏季之后，就是浓雾缭绕的秋天”，比罗比詹也有河，两条河，比詹河和比拉河。十二月末，大雪纷飞，董先生就要回国了，他大着胆子走到沿着去了趟火车站，惊奇地看到那位叫做王双山的雕塑作品；又去了趟列宁广场，在那座列宁雕像前被名警察拦住，他听不懂他说什么，只好拿出护照。警察很认真的看着护照，对比上面的照片，半晌比比划划，做个手势让他原地等着，他却拿着他的护照走了。他喊他，他却回头竖起食指，拍拍腰间的枪威胁他。过了会儿，又来了名警察，他照旧听不懂他说什么，结果被带到附近的警察局。再后来，被铐在暖气管子上的董先生写出翻译的号，半小时后翻译急忙忙来了，他才明白后来的警察问他要护照和签证。董先生向翻译解释，护照被拿走了，翻译立刻叹口气，抽出几张卢布递给那位警察。回到宿舍，他才知道那俩警察在演双簧，一个星期后他的护照和签证才想方设法从警察局取了回来。

自打有了那次比罗比詹工作经历之后，董先生再也不想到俄罗斯，他认为那里的人不好，心肠坏，尤其是警察，他们和黑社会没什么两样，甚至还不如明刀明枪、种族歧视的光头党，而且他还想到了那位叫做哈巴罗夫的屠夫，害怕有朝一日也会被弄死。不过，他对X城地区的兴趣却有增无减，并一厢情愿地认定X城地区应该很美，就像那座小城比罗比詹，或者影像资料里的哈巴罗夫斯克和符位迪沃斯托克。这样联想着，董先生胸膛里不禁打了个晃儿，怀疑一度赫赫有名的X城地区也被改了名字，沦落成为文字上的历史遗迹，就像伯利、庙街和海参崴一样，就像被更名为加里宁格勒的柯尼斯堡，不禁那些土地上的居民成份改变了，连印在地图上的城市名字也被改变了。2009年七月，董先生不知从哪里淘到一册《死亡真相》，据说是尔培哥奖的获奖作品，作者是许春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家伙。2010年四月他又淘到一册《流徙杂记》，据说是金圣叹九世孙金慕熙被流放到北七屯地区后的一部日记式作品，里面还夹着叠了两折、纸张泛黄的一份长达二十七页的文件，《关于1968年-197 年团长强奸案始末》。2011年一月，一位朋友送他一个俄文小册子，他通过百度翻译，发现那是《哥萨克呈文》的影印件。只是，董先生梦寐以求的X城地区的地图却始终如石牛入海，毫无线索。2011年九月，一位媒婆为董先生介绍了女友，一个在公司做业务的二十九岁的小个子女孩儿，一个屡屡相亲却寻不到另一半的老姑娘，她初次踏进他的家门，走进他的房间，立刻惊骇起来。董先生的房间隐约充斥着纸张霉烂的臭味儿，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地图，从俄罗斯托朋友捎来的俄文地图，国内各家出版社出版的中文地图，甚至还有从孔夫子旧书上购来的西班牙文地图、法文地图、意大利文地图、葡萄牙文地图，和一张据说是突厥文的老地图复制品，它们或者挂在墙上，或者干脆摊放在地上和床上，令她插不上脚，也使他耗尽了好不容易辛苦积攒下的薪水，让他囊空如洗。

“这些，都是无价之宝。”业已三十五岁的董先生忐忑地讲道。

共 6161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此篇先入为主，肯定了剧中人董先生的爱国热情。由此徐徐展开，使董先生沉迷于中日、中俄的历史事件中，目的就是为了寻到那个可能并不存在的X城地区。在备受家人和外界阻扰，辗转无果之后，董先生仍然坚定信念，最后终于看到希望。文章人物形象鲜明，让人不由自主对董先生寻找的那个地方充满好奇。更坚信了鲁迅的一句话：“无论爱生命，只有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才容易走向成功。拜读、欣赏。【：风飞沙】

1楼文友： 15:06:57 感谢作者对短篇的支持，祝写作愉快。

2楼文友： 17:44:46 阅远方文友佳作，取经来了。握手！我们有幸相聚在江山文学这个文艺平台。虽然我们相隔千山万水，仿佛我们就坐在一间屋子里，一个共同心愿，互相帮助提高写作水平。